楚青恬并没有多做犹豫,将手放在钱仲青的手上,站起身来:
“那就有劳了。”
这两个人谁也说不上来是自己还是对方更做作,在周遭食客诧异的目光中,楚青恬跟随着钱仲青走出饭馆,一直走到大街上,两人才开心地笑出声来。接着楚青恬看钱仲青重新系好领带,穿上军服,把一腔肆意与柔软又套回到那个一丝不苟的壳子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心神不属的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坚持要请客的约定,也没有留意到他们临走时钱仲青早已偷偷地将饭钱留在了桌上。
夜更深了,街上少有行人,夜风袭人,楚青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见她抱紧了胳膊,钱仲青赶紧将自己的军服披在了楚青恬的身上。
楚青恬感受到这军服的厚重和暖意,却仍心怀顾虑:
“我穿这个……恐怕不太好吧?”
钱仲青笑了笑:
“楚青恬小姐,咱们做人大可不必如此循规蹈矩,天气凉了,就要添衣服,此时此刻,这不过是一件可以御寒的衣服罢了。更何况这么晚了,没有人会看见的。”
时间的确是很晚了,连黄包车夫都回家休息了,两人一路向北走,从护国路走到迎恩街,再到报国街,沿途竟然没有碰上一辆黄包车,两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若是一个人走,这脚步声听起来会让人感到寂寞,但此时此刻是两个人一起走,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们,银色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聚光灯一般打在他们身上,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余下他们,依旧不知疲倦地走着,谈着,大笑着。
“青恬,其实今天我花的这一万块,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得的一笔钱了,简直是一举三得!”
楚青恬已经不记得这是钱仲青第几次叫自己“青恬”了,相比“楚青恬小姐”,她更喜欢他叫她“青恬”,这称呼透着熟稔和亲昵,而他叫得无比自然,仿佛两人认识很久了一般。
“愿闻其详。”
“这‘第一得’,我得到了进一步与你结识的机会,这‘第二得’,我为咱们的国家给予了一些微末的帮助。这第三——”
“等等,我怎么能排在国家的前面?”
“怎么不能?常言道,江山易改,美人难求。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都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我一介凡夫俗子?”
“懒得听你胡说八道了。”
“好好好,我现在要说的这‘第三得’,保证绝对不是胡说八道!青恬,你应该有留意到现在的钱越来越不值钱了吧?”
楚青恬点点头,她的确有这种感觉,物价一直在缓慢且持续地增长,东西越来越贵,他们这些穷学生的日子也越来越捉襟见肘,她经常听到同学们抱怨七块钱的贷金越来越不禁花了。
“法币的购买力比战前缩水了两三倍,依我看,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今后法币很可能会贬值得越来越厉害,还不如早早地把钱捐了,拿来换粮食,换药品,让这些钱早一点儿花出去,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楚青恬点点头:
“你这‘第三得’,让我不得不对你改观了,听你这番话,我倒觉得你更像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了。”
钱仲青摇头笑道:
“我觉得‘人’是这世上最复杂的造物了,怎么能轻易用一个词来定义呢?我是现实主义者,还是理想主义者,或是浪漫主义者,全凭何时何地、站在谁的立场上、从哪个角度看罢了。”
楚青恬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钱仲青: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也许我眼前的这个钱仲青跟我之前在联大校医室第一次遇见的那个钱仲青医生并不是同一个人。”
钱仲青一脸好奇:
“说来听听?”
“校医室里那个钱仲青医生看起来不苟言笑、踏实稳重,而我眼前这个钱仲青有时候像是被人追迫着,行事兴致勃勃,精神满满,每分每秒都不想虚度,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人没个成年人的样子,说话喜欢用夸大的修辞,经常脸不红心不跳地谎话连篇,与人交往也时常语出惊人,毫不遵循应对进退的礼节,可有时候他又露出沧桑的眼神,似乎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早早便看透了这世上的一切,总之……我眼前的钱仲青是一个复杂的多面体。”
起初钱仲青脸上的表情颇耐人寻味,有十足的惊讶,有更加庞大的喜悦,然而其间却掺杂着不易察觉的一丝悚惧,这表情转瞬即逝,被楚青恬熟悉的笑容取代了:
“我好奇的是,你更喜欢哪一面呢?”
楚青恬掏心掏肺地说了许多,钱仲青却只问了这一句,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恼怒:
“钱仲青先生,今天我们仅仅是第二次见面,你不觉得你的问题有些唐突吗?”
“那楚青恬小姐可以给我一个时间表吗?这个问题我应该在第几次见面的时候问呢?第十次?第二十次?第一百次?”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今天说的许多话都足以把一个家教良好的女子吓跑。”
“可是你还站在这里,就在我的面前。”
楚青恬觉得脑中纷乱,沉默着没有答话,她看向周遭的风景,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走过崇孝巷和螺峰街,又横穿了青云街和翠湖东路,再往前走一段,便到了翠湖了。
楚青恬突然拔脚向前跑去,钱仲青紧随其后,两人一直跑到翠湖边儿上才停下脚步。此时湖边空无一人,周遭只有依稀的虫鸣,天上和水中的两个月亮遥相辉映,一阵风吹过湖面,水中的月亮变得皱皱的。
感受到湖风的寒意,钱仲青站在楚青恬身后,轻声问道:
“你冷吗?”
楚青恬摇摇头。
“青恬,你觉得当下是一个适合‘慢慢来’的时代吗?唱着田园牧歌赶牛放羊?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变数,从我参加新运医疗队的那一天起,一直到战争胜利,我的生命都不再属于我自己了。而你也一样,你来到昆明,就说明在北平安稳求学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了,更何况你以为昆明就绝对安全吗?我们又怎么能确定西南联大不会再一次迁校甚至解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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